[ 总有一种声音让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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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子涵

无意中翻到了一个视频，几个老人围坐在一团。一人打鼓，两人打钹，剩余两人一人敲着一面大汉锣，另一人敲着一面小欧锣。这是我爷爷和他们乐团去临湘比赛时的视频，我看着视频中的爷爷不断将两副钹一前一后相互夹击着，“咣咣锵，咣咣锵，咣咣以锵以锵锵……”熟悉的声音里暗暗涌动着千言万语，在不断重复的音乐声中熟悉的记忆又映入眼帘……

我的这份回忆是关于我的爷爷，他生于1947年，死于2020年春节，享年73岁，他一生都没读过书，可能是由于没读过书，他呆板，固执，狭隘，有着所有乡下贫农一样的缺点，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份子，茫茫人海里微不足道的一个沙粒，他的一生默默无闻，所以他的存在与消逝在人世间掀不起一点波澜，没有人会在意。可是，他是我的爷爷。

我的文盲爷爷什么都不懂，就连土话里夹杂了一点点的普通话，他就听不懂了，所以每当我们几个晚辈凑在一起谈论最新的游戏和明星的时候，他总是一言不发。有时候我们也会拉着奶奶一起聊着刚追的肥皂剧，却唯独把他排除在外，从来都没有让他参与过我们的闲聊，一次也没有。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站起身来，拿起一块破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家里的货架，时不时地瞟过来一两眼，又迅速躲开，欲言又止；或是搬一把凳子，坐在店里的最前边，默默地看着前方路上往来的行人车辆，抽一根烟，相思鸟牌的。家里做生意，卖了很多芙蓉王和和天下，他只抽相思鸟，4元钱一包。他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与世界隔离，像孤立于喧嚣海洋中的寂静小岛。

他什么也不懂，除了音乐。他的音乐是口口相传的，据亲戚说我爷爷当年在这一块可是小有名气的，出了名的啥乐器都会来两下子，他最擅长的便是打钹，我们这里称夹叶点子。

他晚年以后和几个志同道合的老头组了个小乐队，经常去殡仪馆为逝去的人表演一下，赚点外快。他一直不知道音乐是什么，简谱又是什么，所以在得知我开始学琴时高兴得不得了。他围着我新买的古筝转了好几圈，不停地说真是个大家伙，并嚷嚷着给他来一曲，我不情不愿，可他却眼睛发亮，兴致勃勃，搬了一把红木漆的椅子，像个小学生一样地坐在我的旁边，背挺得直直的，一双手轻轻地放在手背上，跟着我的琴声不停地打着拍子，他会闭上眼睛，一副陶醉其中的虔诚模样。可当我弹完了，他又会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不知道把目光投向哪里，索性小心翼翼地盯住脚下。也难怪，衣着简朴的他跟我家一切的一切显得别扭极了。他总会指着架子上的谱子，一脸向往地说“你琴要学好啊，可不能丢哒，以后要教我识谱子的咯。”我嫌他愚钝，一直推脱着不肯教他。可是后来，我的琴越弹越好，却连想教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很少见爷爷打钹，我从内心是排斥这种“土八路式”的乐器的，甚至觉得它配不上乐器一词，同优雅的古筝比相差甚远，我觉得那种夹叶点子是不入流的，大多在丧礼上出现，登不了大雅之堂。二爷爷葬礼的那天，我是第一次真正的看爷爷和他的几个老头朋友打夹叶点子，他们五个人相互配合着，“咣咣锵，咣咣锵，咣咣以锵以锵锵”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了，激越昂扬，似乎要把天给震破了；铿锵有力，似乎要把地给撞穿了。美妙的旋律像浪涌一样一层一层迭起，撼天动地，把尘土也激扬起来，最后像狂风一样地卷上了天空。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明明是振奋激昂的，却总有一股奇怪的内力从这音乐里生出，飘飘摇摇地让人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的爷爷跟着节拍摇头晃脑，全然没有了以往木讷的神态，我忽然就觉得我的爷爷活了，平时都是死气沉沉的，没一点生气，今天却是活的了。我没想到，这些简单朴素的乐器，却能奏出如此热闹奔放的调来。我一直都不知道我那没读过一天书的爷爷是如何把这一首首乐曲演奏得这样流畅的，可在那天，我好像明白了，是年复一年的死磕，日复一日的硬背啊。我的爷爷嘴巴紧抿，神情肃穆。他将头颅昂起，目光紧紧朝着二爷爷的冰棺那头，一刻也不曾离开，里面是他的亲哥哥！可是他没有哭，他只是静默的，静默地用全身心把钹的声音击得老大，用这种方式送哥哥最后一程。陶潜曾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们都有要坚守的东西；原来，我一直觉得看不上眼的，不入流的民间乐器，却能够在人生谢幕时弄出热闹的气氛来，最残酷的场面却是最质朴的表达，比起狼狈混乱的哭泣，这才是真正的送别。

我爷爷去世后，出殡的前一天，天下小雨，路上泥泞不堪，可是昔日和他一起演奏的老头们都来了，他们每人坐一把椅子，围成一个圈，圈没有围拢，有一个缺口。我知道，那是爷爷的位置。以前的他们总是一起为别人的离去奏乐，可是如今，却要为自己的同伴奏乐。他们白发飒飒，神情肃穆地围着灵柩走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要把昔日同伴的音容相貌都复刻在脑海里；“咣咣锵，咣咣锵，咣咣以锵以锵锵”夹叶点子演奏了一遍又一遍，熟悉的声音里暗暗涌动着千言万语，在不断重复的音乐声中我看见了所有人的哀思与悼念。我看着像往常一样静默的爷爷，他悄悄地躺在冰棺里，我含着泪问：你听到了吗，你的兄弟们也做了和你一样的事啊，可是你再也听不到了，你躺在冰棺里，只留下无尽的沉默。我常听您说：“我们这里的人啊，活着的时候再作孽，都要死得热热闹闹的，这样才不算白活一场。”今天，您的兄弟们帮你如愿了。

思绪拉回现在，我看着视频里的爷爷，依旧是那个充满活力，摇头换脑，神采奕奕的爷爷，也是那个木讷、沉默的文盲爷爷。我爷爷的一生，就像他手里的钹，古铜色的钹，外表看来，就是两块毫不起眼的铜片，但只要用心拍击，定能发出结实饱满、铿锵有力的音来。

到现在为止，我爷爷去世也快三年了，我常在夹叶点子的歌声里想念他，他们最开始组建的乐队不断地有人因为逝去而离开，也不断的有人因为爱好而参与进来。生命会逝去，但音乐依旧滚烫，每一次聆听这份炽热滚烫的声音，我便开始思念那位爱音乐如生命般的慈祥老人，余音不绝，我的泪水也永远不会停歇。

作者简介

熊子涵，湖南工业大学大二学生，性格文静乐观，爱好文学与写作。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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